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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1（第2页）

这艘船晓风是再熟悉不过了，他曾在上面吃喝玩乐、摸爬滚打过无数个日子。虽经过改造装潢，但大致的轮廓是改变不了的。现在已经淘汰不再承担运输任务，经过一番改造，只用来住家了。晓风环顾船体，努力去搜寻记忆的痕迹。似曾相识，又不尽相同。船的中央有两个短木梯，一个向下，一个向上，分别通向船舱的卧室和上面的“客厅”。晚风先来到“客厅”，不太高，人站着手就能触到顶部。“客厅”是后加的，晓风以前在时，吃饭打牌就坐在父亲房间的顶上。中央放着一个方桌，说是桌子，其实没有桌腿，就是块厚木板。周围散放着几个凳子，所有的物件一律的古铜色，似乎涂上了太多的历史底韵。中间船舱约有二十平米，下面是母亲的卧室，晓风印象最深的母亲床头的一个锈迹斑斑的香炉。每次焚香时，烟雾缭绕中，晓风看到的不是母亲的虔诚，他看到的往往是一种惶恐和担心。所以，后来不管晓风在什么地方看到香炉，他都会想到母亲那双恐惧的眼睛，心里也就产生一种莫名复杂的情绪。母亲卧室对面住着雨婷，兄弟几个住在前舱。前舱没有床，只是几个木板钉在船帮上，象学校的高低床，只是上下间隔很小，矮个子在床上还能勉强坐着，站起是不行的。睡在这床上，就像把自己装进了抽屉。

家里只有父亲一个人，母亲、两个哥哥和雨婷他们全在拖队上。听姐说他们这一趟是给水泥厂运石料，马上就到家了。他们一回来姐的船就出发了。晓风踩着咯吱咯吱的跳板到了船上。

“爸爸，我又来听你故事了。小时候就喜欢听你讲水上的故事。”

“哈哈哈，以前那是哄小孩玩的，能讲的都讲完了。你现在是大学生，往后要听你们讲外面的新鲜事了。”

晓风还要再说话，有人划着小船叫道：“老陈，拿两瓶酱油，两包盐，一瓶黄酒。”

父亲说道：“晓风，你先坐着，有人要东西。”

晓风这才注意到船上还有个小店，没有标志，所以从表面一般人看不出来。后来，听姐说，父亲为了打发时间，也是为了船家人的方便，他办了个营业执照，在船上开了个日用品小店。为了让雨婷上班，父亲提前退休，还补了一笔退休金，现在不缺钱用。他开店只是为了方便附近船家，来买东西的都是熟客。平时常有一些年纪大的来船上打牌，没人的时候，父亲就钓鱼，生意一般都在做饭前后。

晓风在父亲刚坐过的那把老式藤椅上坐下，上面放着一副老花眼镜，和一本《易经的智慧》。旁边是一个鱼竿，古铜色，手握的部分溜光溜光的。晓风拿起鱼竿，无目的地划动着水面。

不知过了多久，姐的喊声中断了我的沉思，到吃饭时间了。父亲、姐、姐夫和晓风，四人共进晚餐。

要说这个姐夫，可是忠厚人。无论见什么人，总是他那招牌似的憨笑，大家背后都叫他永恒的微笑，有时干脆叫他蒙娜丽莎。但他的块头可不那么温柔，他有泰森一般身材，肤色黝黑，也如泰森般，泛着油亮的古铜色。据说，有三件事打动父亲，把姐嫁给他的。

姐夫叫华民好，原本是外地人，跟他父亲老华逃荒来到我们这里。十几年前的一个下午，父亲和码头上的几家人在河边网鱼。由于天气骤变，眼看要下雨了，所有人都很着急。拉网的不分男女老少，都躬着腰拼命地往岸上挣。这时，岸边过来两个人，一大一小，像是父子俩，也跑过来加入拉网行列。虽然大家最终还是淋雨了，但都很感激这对父子，问他们是哪里人。原来是一对从河南逃荒而来的父子俩，从河边经过，看到他们拉网吃力，天气又不好，就一起来搭巴手，觉得总能添点力吧。这件事给父亲的印象很深。父亲问他们要去哪儿？那大人说没有底，想往南方去。后来，那个大人不好意思地跟父亲商量，能不能收下他的儿子，能有口饭吃的就行了。父亲答应了，大人感激不尽。但在水运社姐夫一直是个外人，没有户口，没有身份。各种补助，福利什么的他全没有。父亲就从别的方面适当地给点贴补。直到第一次人口普查，姐夫才有了正式的身份证。但粮油关系依然是没有得到落实。但姐夫也不在乎，他有力气，比别人都更勤快，收入总比别人多些。还有一个奇迹，这么多年，姐夫就没有过什么头疼脑热的，也就从未想到什么医疗保险什么的。日子就这么平稳地往前过着。

又一年夏天，正是涨水的季节，父亲他们刚收完鱼正在船上喘口气，忽然，不远处有一个拖队气势汹汹地横压过来。见此情景，父亲他们赶紧拉锚准备避让。拖队的喇叭也开始喊话:”前方的渔船请让一让!”可就在这时，父亲渔船的锚拉不动了，再来两个人一起拉，依然拉不动，就像《天方夜谭》中那个渔夫拉到了装妖怪的瓶子一样。拖队越来越近，眼看要撞上渔船了。所有都感到危险了，拖队上人喊话更急了:”快!快!快避开!危险!”父亲当然也知道危险，如果要撞上的话，父亲他们很可能是船毁人亡。但锚又拉不起来。凭经验，父亲知道锚被什么绳索挂住了。“坏了，锚被挂住了。”父亲嘴里念叨着，就准备下水了。这时一个身影突然窜入水中。此时情况非常危险，拖队上的人也说：“下去危险呀，会压在船底的!”不一会工夫，姐夫从水里冒出了头，大家赶紧把他拉上来。我们的渔船加大马力向旁边开去。就在我们刚驶离的地方拖队像个庞然大物，跃武扬威地过去了。一场灾难躲过了，大家都心有余悸，感到十分地后怕。姐夫一向很憨，但这个关键时刻却表现得相当迅速敏捷。因为他的果断使全船的人和财物得以保全。

他那天的表现赢得了父亲的百分之百的欣赏。姐夫对姐的意思一直很明显，但内心那洗刷不尽的二等公民的自卑感使他长期压抑着自己的情感。

那次事情过后，父亲跟姐说：“你看小华怎么样？我觉得不错。”姐的性格很外向，对华民好的心思了然于胸，说:“呆头呆脑的，木头人似的。”话是这么说，但能看出姐对华民好还是满意的。后来还是姐把话挑明的。关系明确后，华民好在一家人面前表现得更为卖力，尤其对姐，有求必应，一家的大小事情他几乎全包了。终于在六年前结婚了，如今有个孩子五岁了，由父亲在家带着，收入相当可观。

姐本来是跟船队的，一条驳船上只安排三个人。晓光开拖头算社里人，驳船上父母加姐三人。姐出嫁那会儿，正赶上创业潮，时兴单干。她跟父亲商量，说自己攒了点钱，想离开船队自己单干。一来现在单干的收益很可观，二来也能为弟妹们腾位置。其实父亲也早有这个想法，也做了部分资金准备。又跑银行借了些钱，给姐了首付，买了条水泥挂机船。没想到他们后来干得还相当有板有眼的。由于姐夫的勤奋，再加上省吃俭用，经过五年的积聚，小两口把水泥船换成了驳船，一百多吨，一年的收入一两万。他们还在奋斗，全国各地的内河几乎跑了个遍。这不现在又有一趟长途，明天出发，要到南昌桂林那边去，日子过得很充实。他们现在又准备换船了，他们看中了一条两千吨的驳船，暂时钱还差些，再跑两趟就差不多够了。

当然，单独运船辛苦跑不了的，有时人在江湖，难免看人脸色，甚至还会遇到屈辱。还好，姐夫不是个爱惹事的人，而以他的块头，一般人想找他的麻烦也只会是自讨没趣的。

姐下船后，名额让给了晓雷。四年前，雨婷高考失利，工作又出了岔子，父亲便提前退休让雨婷上船了。

桌上一大盆小鱼锅贴，足够五六人吃的。鱼是父亲钓的，绝对新鲜。另炒两个素菜，一个四季豆，一个苦瓜，又从自家小店拿了包五香花生米。桌上放一瓶明光大曲。

大家都坐下了，父亲问道：“晓风喝什么酒？白酒还是啤酒？”

晓风说：“我喝瓶啤酒吧。”

“那哪行，能锻炼着喝点酒了，已经大学毕业，要和社会接轨了。”姐看着姐夫说，“给晓风倒酒。”

姐夫要给晓风斟酒，他夺过酒瓶说：“我最小，应该由我斟酒。”姐夫还要跟他客气，姐说：“就让晓风吧，什么都该学学了。”

晓风正要给父亲斟酒，突然父亲好像想起什么似的，一拍脑袋说道:“唉，你们看我只顾高兴了，差点忘了，晓霞，去把老李叫来，他一人在家，叫他过来喝两杯。”

“是修船厂的老李吗？”晓风问道。

“就是他，也退休了。”父亲说。

“老王也叫一下？好久没见到他了。”姐问了一句。

“他不在家，现在正常住在避风塘那边。他搞了个很大的网箱，这两年也收获也很可观。半个月前，他走我这船头打个弯，邀请我和老李去他那边喝酒，我留他吃饭，他说要喂鱼食，没站住步就走了。”

在水运社里，父亲有老王、老李两个好哥们，哥仨都是老码头。年轻时，父亲打鱼，老王摆渡，老李做木工。水运社成立，父亲和老王进船队。随后不久，修船厂也建立起来，这是船队必需的配套机构。老李的木工手艺可是当地一宝，哥仨都靠自身的本领进了水运社，就这样风风雨雨一辈子了。

这老李与晓风的渊源也颇深，两人还有师徒缘分呢。那时，晓风喜欢看老李做木工。老李是修船厂的头号技工，你给他图纸，他只要瞄一眼就能做到开料精准，用料省，速度快，且一步到位。榫眼的深浅，榫卯连接，浑然一体，看不出一点连接的痕迹。花样刨削，手法灵巧，直面的就不说了，难度极大的曲面也能刨得如玉石一般的光滑。晓风没事时会去摆弄老李那些工具，拿些废弃的零头碎脑练手，尤其是雕凿、刨削和打磨，晓风做得很有耐心，那期间，他做出不少有模有样的小工艺，有的甚至很有创意。老李见晓风对木雕有天赋，就在木工的技法上指导他，鼓励他，有时老李也会故意显摆技能给晓风看，以激起他更大的兴趣。

不一会，老李来了。人未到，声先到了。

“我家饭都做好了，怎好麻烦你们。”

父亲老远招呼道:“跟我还客气吗？不就多双筷子嘛，咱老哥俩又有些时候没在一起喝酒了。”

“李叔好。”见老李到桌前，晓风赶紧站起来打招呼。

听到有人叫他，老李端详了一下晓风，“你是晓风？”

“是我，师傅！你教给我的手艺可让我露脸了。”

“哦，是嘛”他又瞅了瞅晓风，“女大十八变，这男大也十八变，嗯，帅气！要在别的地方是肯定不敢认的。大学毕业了吗？”

“毕业了，今天刚到家。”

晓风颤颤巍巍先给老李倒上酒，又给父亲、姐夫依次满上，然后，又斟自己的。倒了一半停下，姐夫说不行，得倒满，倒了两次才把酒满上，然后放下酒瓶。这时姐不愿意了，把她的酒杯重重地往我面前一放，笑着说：“怎么，不想给姐喝呀。”

晓风倒是忽略姐，他的印象中女的好像不喝酒的，赶紧给她斟上：“把你忽略了！”

“瞧不起呀，你就怕喝不过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