窦明辨在她手中写下四字:卧薪尝胆。
是一个“忍”字,忍字头上是利刃,君父要她忍,王师也说要忍,究竟是怎么个忍法?
真珠咬了咬唇,“她杀我乳娘,叫孤如何忍得?”
“为师为何要你忍?大王在朝堂上毫无根基建树,亦无威信,还不宜与贵嫔翻脸闹僵,首要的是保全自身,暗中扶植心腹势力。”
窦明辨顿了顿,又继续道:“和氏璧韫于荆石,随侯珠藏于蚌蛤。大王近日有意收敛锋芒,做得很好,虽然只是为了打消贵嫔的猜忌。如今也还一样,大王就当一切如旧,把今夜的事通通忘掉。”
真珠心中愤恨,“怎么可能还像从前。”
窦明辨望着映在格扇上的人影,摇手示意噤声。
伏辛在门外唤了一声“主君”,紧接着格扇推开,向两人揖袖,神色仓皇,“贵嫔的车驾朝这边来了。”
庞嫣定然会亲自来的,真珠早有准备,毕竟她是在众多眼睛的注视下离开王宫,也无人敢欺瞒贵嫔。
只是,她此次回去,与庞嫣再也不能恢复到从前的相处,她们之间就如摔在地上的那只药碗,裂开缝隙便再也无法弥补复原,更何况,这道缝隙深渊之下有她视作亲人的秋娘。
真珠微微闭目,“你去准备罢。”
伏辛应诺退下。
几上置有笔砚竹简,真珠膝行几步,倒茶水在砚中研磨,探身取过竹简一支,蘸墨提笔,几笔挥就,待墨迹稍干,她搬开书箧,将竹简置于其中。
“这是……”窦明辨不解其意地看着她。
真珠解释道:“贵嫔已经猜到孤出宫的缘由……王师,孤和她走到今日,母女情分算是尽了,若有朝一日她挟持孤号令群臣,孤会设法向王师传达讯息。”
庞家权势煊赫,庞嫣太阿在握,挟持君王不是没有可能,以庞嫣的谋划胆略,格局气魄,她要想与整个庞家为敌,根本就是以卵击石。
…
茹氏垂手立在石阶底下,面若冰霜。她身后不远处停着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,护卫在马车前后的禁卫无几,身姿却昂然挺拔,非同一般。
见三人自庭轩出来,茹氏快步迎上,请真珠上车,说是贵嫔在车中等候。
旦时天将大明,百官要上朝,里门必须准时开放,今日却与往日不同,国君大婚,里门提前开放。
真珠撩起帷裳一角,张望四周,居民陆续出入里坊,不过片刻,人便多了许多。
马车平稳地驶在巷道上,周围静得只闻见车毂滚动的辚辚声,一直驶入宫城。
从王师府到含光殿的这段路程,庞嫣一言未发,真珠心中忐忑不定。
“真珠。”庞嫣忽地唤了声,把一只巴掌大小的金箧塞在真珠手中,似有许多话要问,许多话要说,最终一句话也未说出口,便转身离去。
真珠打开金箧,里面装满了她平日药后常吃的蜜枣,拈起一枚放在口中,辗转咀嚼,昔日香甜,此刻竟食之无味。
她这又是做什么?企图掩盖杀害秋娘的事实,打消她的疑虑,还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愧疚,亦或是在她心上狠狠捅一刀,再给她吃一颗蜜枣哄一哄。
真珠牢牢握紧了金箧,遽然掼向地面,蜜枣溅落在殿堂四隅,侍女宫人跪了一地,大气不敢出。
她本是一副病躯,昨夜又吹了夜风,此时额头绯红滚烫,全身刺痛乏力,她站立不稳,眼前一片黑影,仿佛有狂浪暗潮奔哮袭来,将她无情淹没。
一种无法自控的恐惧感迅速占据了心腔和大脑,一时让她束手无策。
守值的内侍高喊,报更的声音拉得老长,回荡在每一个角落,天边的启明星彻底隐去,一轮金乌缓缓升起。
正门从两侧推开,内侍、宫女、老内人井然有序地进入内殿。
真珠扶额坐在几后,问破阵,“老将军、窦王师、怀相可都到了?”
破阵回禀,“都到齐了,正在便殿候传。”
阿玉打开绸绢,取出玉鹿为真珠戴上,当冰凉的手指触到她滚热的脖颈,大吃了一惊,“怎的如此灼烫,小婢去唤太医来诊治。”说着便起身出去。
真珠喝住,“孤还没死,何须太医诊治?过来更衣。”
阿玉强忍泪意,唤宫人取来衣裳。
宫女内人各司其职,打水、梳洗、更服,室内室外进出无暇,真珠穿好内服后,持盥漱之物的宫女退出。
阿玉和几名小侍女查验妆奁和婚服,内侍打开一抬抬金箧,内呈八宝钗钏、凤头钗、挂珠钗、白玉环、紫瑛簪、夜明珠、玉璧等珠饰珍宝,雕龙饰凤的箱子里摆的是珊瑚山、蓝田玉、赤水珠、玛瑙石、南番猫睛石、云霞石、红靺鞨等器玩。
小侍女捧着头冠,攒着丝绢仔细拭着金箔制成的瑞兽金凤,那头冠制作繁复,玉石珍珠相间点缀,红琉璃穿成的串珠充为簪珥,华美非常。
宫女展开礼衣服侍真珠穿上,佩戴蔽膝、宫绦和几组杂佩。